随笔·其一：爷爷人生中的最后一个五月
2025.04.18：
现在是某个闲适的周五下午，领导出差、办公室里人也不多，能听见的只有同事偶有的键盘敲击声、空调送风撞击风管的机械振动声、以及耳机内单曲循环的“好不容易”音乐声。很安静、心里有点烦闷但还算平静，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我有预感，这份宁静应该很难持续多久，接下来的一件件事情可能会推着我迅速向前走，也可能有很多突发事件突然产生让我猝不及防。但是，在这个平静的周五下午，我想记录一下最近的想法和思绪，把它们定格在这篇随笔中。
如此强烈促使我写下这篇随笔的直接原因在于爷爷的身体状况。之前由于工作原因很久没给爷爷奶奶打电话，一周前，当我时隔将近一个月给爷爷打电话后，发现他的身体状况和一个月前有明显下降：下午四点还在床上窝着，等了二十分钟还是没有起来，他在床上说话时也比较有气无力。我跟他说让他有时间出去走走，不要总是躺在床上。到了今天上午，我爸跟我说他住院了，心衰和营养不良，挂点滴去了。相比于姥爷，爷爷的身体一直不算好，也不是第一次住院。他的心脏做过手术，虽然非常成功，但是有时会被心衰困扰，再加上王家人普遍胆小害怕，病情会被进一步放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似乎没什么办法，只能心里默默祈祷爷爷能够尽快恢复健康。自从读大学离开洛阳以后，我对于三位老人的健康变得越来越关心，可能是因为长期无法回洛阳导致的心里愧疚与思念。姥姥离开时我还小，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好像越来越抗拒、越害怕再有老人离开。我时不时会怀念过去，想回到过去那段家里人身体都还健康的时光，我不必畏惧、不必害怕，更不必担心时光的流逝会进一步加速他们的衰老。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我不知道那时我会以怎样的心态和表情去面对这一切。
前一段时间，晚上睡觉前，我的思绪有时候会不会不知不觉飘到大学时。我常常会想到毕业晚会那天，印象很深刻，仿佛我又回到了表演的舞台上。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穿着黑色裤子、舞蹈队一起买的黄色短袖、戴着一顶渔夫帽子；那天台上的聚光灯很热，我刚一上去就要冒汗；那天我趁着跳舞的时候往台下看去，看到了能源院的每一个人；那天我收获了三个浪花班、院助理团队以及其他朋友的鲜花。能动1501班的表演结束，大家响起掌声，我拿着几乎抱不下的花向台下走去，心情是一种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的奇妙，那种心态痒痒的，似乎一直在挠着你的心房，让你心跳不停，但是却不会因此感到心悸，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在深夜中，我一直在怀念的，究竟是某个人、某件事，还是那段我能够放肆地无忧无虑且无所不能的时光。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曾抬头向舞台顶上望去，台下是经久不绝的掌声、手里捧的是几乎拿不下的鲜花，我似乎预言般的问了自己一句：这不会是我的巅峰了吧？后来，我的人生果然无法避免地跌向了平庸。
现在回想起来，读博的经历于我而言是非常独一无二的。一方面，它确实锻炼了我“学术”的思维能力，我从本科时对学术的懵懂，变成现在初步了解了学术圈的运行机理，能够用学术圈的“黑话“来阐述自己的研究。然而另一方面，整整五年，它给了我太多的时间去害怕毕业、去思考人生，无限放大了我的焦虑和迷茫，最终让我变成一个生活的厌恶者和虚无主义者，我必须时刻拥有一个”目标”并不断为之努力，才能暂时忘却麻痹自己、摆脱迷茫，无法达成目标时我会焦虑，而达到目标我就会陷入迷茫。读博以来，我将”按时毕业”作为自己的阶段目标，为此，我总是十分焦虑，我会和组里的同学、周围的朋友诉说读博的难度，以自我调侃的方式来解构自己的读博生活。而当博士论文终于尘埃落定，我似乎终于要解脱时，我发现了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我似乎已经失去了从生活中发现乐趣的能力。大学时，去吃一顿饭、去网吧打游戏就能让我的多巴胺高效分泌，而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按时毕业”的目标完成了，我心中的一块地方空了，没有新目标的注入，我变得更加急躁、更加迷茫。比较可笑的是，去年6月毕业我在家休息时，我竟然会为玩哪款游戏而焦虑，我甚至会把深航迷航里的建家当成任务，前一天没有完成会像毕业论文思绪被卡住时一样焦虑。我十分惊讶，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子。
去年毕业以后，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于我个人而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我应该做哪些事情，才能让我在闪起人生走马灯时，能够少些后悔。我是一个对于死亡具有崇高敬意和畏惧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会想，当人死了以后，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了什么巨变，你都无法再感知、再见证、再参与了。这让我感觉到了巨大的空虚，我们将无法看到后代子孙们如何生活、无法享受到多样的娱乐方式，一切的一切都将与你无关。而让奉行唯物主义的我更加感到难过的是，我知道生物似乎没有轮回转世这一说，肉体消亡后，只会化作基本的化学元素，意识便从此消亡。我似乎能感同身受，那些伟大的科学家抱憾离世时内心的独白，他们奋斗一生想要探索的那些科学答案，再也无法见证它们被解开、被证明的那一天。因为抱着对死亡的崇敬和畏惧，我开始思考，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做些什么，才能不辜负在人间走这一遭。大学时，我可以用追求绩点和保研来逃避这个问题；读博时，我可以用追求博士毕业来逃避这个问题。但是当这些借口都消失之后，我不可避免地迎面撞向了这个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者先简单一些，做什么事情，能让我的内心得到充实和满足？
接下来该怎么写？我没有想好。我不想再去强迫自己思考，究竟做什么能让我得到满足，因为我似乎一直在思考，但是并没有得到答案。以前写随笔时，我总想把尾调变得激昂起来，以鼓励自己继续努力。但是这次我有点疲惫了，一方面是担心老人身体，心里上难以振作，另一方面是中午没睡，大脑比较累。不过，我还是想要给自己打打气：或许再怎么想，我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既然如此，那么就先从最简单的做起，无论遇到什么想做的事，都不要拖着，立刻去做。想买一个东西，那就不要拖到第二天，立刻把它买下来；想去什么地方，只要没什么事情，那就去逛逛。不需要给自己强迫定下一个目标，例如写完专利或是报告，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另一方面，请不要再让自己钻牛角尖，有些事情解决不了那就耐心等一等，很多事情不是你自己想推就能推得动的，更不是顺顺利利就能解决得了的。等到事情有结果了，再去考虑进一步的对策。当现在没有结论时，那就耐心等待，更不要过度未雨绸缪，步骤一还在等待，就开始推演不同结果下步骤二、步骤三的执行方法了。事情往往可能比你推演地要简单得多，无需过度焦虑。
最后我想分享一首我很喜欢的诗。其实我知道最后三句，全诗是今天才搜的：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从小便是一个很怀旧的人。初中的时候，我很想念小学的同学，听到上课铃”白桦树”后甚至会偷偷抹眼泪。后来我逐渐适应了一个又一个新环境，也不会这样稚嫩地哭出声来，但是遇到挫折时总会逃避性地想要回到过去。其实我内心十分清楚，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站在此时的时间刻度上向过去望去，只能默默回忆，而不要去打扰。因为，你自己正在逐渐蜕变，内心正在变得不断强大，正在不断地改变尚不完美的今天，努力打造成供你未来回忆和想念的昨天。人生的意义范围太广，是我一生的课题。现在，我更希望我的每位家人都能平安健康、和谐幸福，祝一切安好。
2025.05.08：
半个月前我说，那时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如今回看，目前我正在经历暴风雨，并且雨势还在不断加大。我正在被大风推着吹向暴风雨的中心，等待着最激烈的那一刻到来。
爷爷的生命确实快要走向尽头了。住院后情况稳定了，但是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医生也说了残酷的话“现在老人想吃什么就让他吃好了”。我想起来之前爷爷还没去医院时跟我说的话，前几个月我比较忙、打电话比较少，他对我说，“子豪，随时打电话过来都可以，我可想你”。这句话对我的冲击有点过于激烈了。去年4月底，我赶完了博士论文，在五一前回了洛阳一趟。现在，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洛阳了。我有时候会因为毕业后没有留在洛阳而感觉惭愧，觉得自己没有尽到陪伴老人的责任。我也知道，再多的陪伴也终有到头的那一天。即使留在洛阳，也会在刚工作不到一年时遇到同样的事情。
我对爷爷的印象是一位慈祥的长者。小的时候，我记得他还有点凶。我唯一的印象是，有一次我拿水笔涂黑了爷爷家里的座机电话，爷爷生气地要打我。但是后来，我对爷爷的所有印象都是对我及其温柔和和蔼。小学和初中时，我最开心和期待的时光就是每周五下午下课后跑到爷爷家玩电脑的日子，玩完美世界、穿越火线。轴研所的网经常坏掉，每次登不上游戏后，都会盯着任务栏里的“两台电脑屏幕闪烁”的网络图标，等着它能够发送数据，恢复网络。玩累了就让奶奶下一包方便面，是最经典的鲜虾鱼板面，我不会坐在桌上吃，而是坐在小板凳上，把方便面放在高凳子上吃，因为这样可以方便看电视。后来高中后，我每天中午都会在爷爷家吃午饭和休息。那时候绵绵也和我一起，我会把饭乘好，然后跑到爷爷的电脑屋里边看2009的dota视频边吃饭，看到1点跑去睡觉。仿佛18岁大学之前的日子就是这么静谧和美好。爷爷奶奶家就是我儿时的游乐园，而爷爷奶奶就是最偏爱我的管理员。
十年之前我上了大学，开始了异地求学之旅。而似乎我的心境正是在这十年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人生活后，我迅速成熟了起来，每年只有寒假和暑假期间才能回洛阳，让我更加珍惜和老人们相处的时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观察者效应，我发现老人们也在十年内加速老去。爷爷在我大学期间做过一次心脏搭桥，姥爷有一次因为忘记吃降压药在我面前当场头晕目眩一动不动。我越来越害怕他们变老，而他们还是在一点一点老去。我还记得我妈跟我说爷爷得了肺癌的那一天，我哭了很久。我开始陪着爷爷早起去王城公园散步，努力想要多去接触一下他的生活，能够多体会一点他曾经人生的点点滴滴。后来，看着爷爷的状态逐渐好转，我甚至开始盼望爷爷能够逐渐恢复的奇迹出现。但是今年，原本就注定会出现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
我曾经回忆过，2024年对我个人而言是最重要的一年：博士毕业、进入职场、老婆怀孕，这些大事件是渐进发生的，大多是让人欣喜和期待的。而现在上半年还未过半，我已感觉2025年对我而言更加重要，这种重要源于沉重和压抑的事实，是我绝对不想经历但不得不经历的，它会推着我，强行让我去经历、去接受，然后让我一个人学会去释怀。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沉重的成长过程。
现在我最需要做的，就是陪伴。而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陪伴。
2025.05.12：
时隔一年，我再次回到洛阳，一方面参加我哥的婚礼，一方面回去陪陪爷爷。这次回去的心情很复杂，开心快乐与难过悲伤的情绪不断交替，但是所幸我回来了，回来的这几天，我安心了许多。一开始见到爷爷时，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强忍着情绪让他摸我的头，我也一直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病。他像一只即将熄灭的蜡烛，说话有气无力，移动一下身体可能都伴随着疼痛，但我却看见他一直冲着我笑，对我说爷爷不争气，这个时候病倒了。我实在忍不住，借口上厕所，跑到卫生间中大哭了一场，像是把这一年来的担心都无顾忌地释放出来。眼前所见最终无情地向我证明，这次见面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我想到2023年暑假得知爷爷检查出癌症的那一天，我妈对我说要让我多去看看他，看一次少一次。如今回看，原来最少可能只能再见三次面。最让我难过的是我姑带着哭腔跟我说，前一天晚上爷爷在半梦半醒中对她说“孩子，我要撑不下去了。”我奶奶也在我要离开的时候眼眶湿润。但我知道，此刻我必须坚强起来，无论如何不能再哭出来，不能让低落的情绪继续传递、共振和放大，要强硬地从绝望的水泥地中长出一朵花。
漫长的2025年，什么时候能过去。
2025.05.26：
现在是周一晚上，我正坐在回杭的高铁上，刚刚过去的周末，我终于直面了爷爷离世这一事实。
5.24早上7点30，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爷爷就在几分钟前不在了，很突然，从情况正常到离世只经过了十分钟。后来我听说，我爸亲眼看着爷爷的血氧从100直线下降，打强心针也没有任何作用，眼看着心电图从跳动瞬间变为一条直线，瞳孔也直接变得无神。
这两天，我有点感觉在梦里，因为周六早上还在杭州，转眼就上了高铁，到爷爷家后就看到爷爷的遗照。昨天的守夜、今天的葬礼，一切都来得那么快。自从2023年得知爷爷生病后，我对爷爷大部分时候说的都是照顾身体、不要感冒这类加油打气的话，心里也有些压抑。但是所幸，在今天中午，我得到了和爷爷单独相处的机会，没有这几天繁琐的仪式流程，也没有这几年以来的压抑忍耐，我可以放开心结、肆无忌惮地和他说任何事情。但是我有点忘记和爷爷说了什么，因为自己的精力都用于强忍住不哭，以至于每说一句话都在颤抖。
在我印象中，爷爷是个不喜欢喧闹、内心非常平和的人。我和爷爷的聊天，大多是以两人或者加上奶奶的三人形式。爷爷在人多的时候，总是会说一些场面话、官话，但是人少的时候，爷爷会说出很多心里话。爷爷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但我一直觉得他缺少一个输出的窗口，缺一个知己。
他15岁就招工进入单位工作，一路磨砺最终从乙方进入甲方，中间还在读了河南大学的本科，最终以副处级别退休。从他的职场经历和退休后的爱好来看，爷爷是一个十分热爱学习、且愿意接受新鲜事物的人。小时候爷爷家就有一台电脑，爷爷会用它来逛论坛、看视频，在洛阳时政板块评论和发帖；后来爷爷又学会用智能手机，手机设置的花里胡哨，还注册了一堆微信、QQ，有段时间狂发QQ空间和朋友圈；再后来，爷爷喜欢上了抖音，开始学习自己制作视频，配上那个年代的时代金曲。写到这里时，我突然意识到，爷爷应该很有创作欲和分享欲，因为他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但是家里人似乎谈论的永远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鸡毛蒜皮小事，他是不是在这方面有些孤独呢？
我一直在想，爷爷在之前会有哪些遗憾呢？我能想到的，是爷爷最后没有见到小菠萝一面，或者是没有考到汽车驾照，没法亲自驾驶机动车行驶在洛阳的道路上，甚至是开回老家。爷爷住院的这一个多月中，奶奶一直陪在身边，三个孩子、儿媳、女婿轮流照顾每晚陪伴，我、豆豆和绵绵也都赶上了看爷爷最后一次，陪他聊天，小菠萝虽然还没出生，但是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力量。他走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也希望他没有什么遗憾。
《生命的清单》中说：“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医学认证的死亡，呼吸和心跳都停止；第二次是社会关系上的死亡，亲戚朋友在葬礼上与你做最后告别，此后，生前的各种人际关系将被抹去；第三次是真正的死亡，即这个世界上还记着你的最后一个人离开了人世，你所有主观和客观的痕迹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爷爷的第一次死亡发生于2025年5月24日、第二次死亡发生于2025年5月26日。但是在我有生之年，以及未来更远更远的时间内，爷爷还会以主观记忆的形式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在我心里，爷爷永远不会真正离开，而是化作一种又一种不同的形式萦绕在我身旁，他可以是我迷茫时帮我坚定信心的探照灯，他也可以是我在迷路时为我引路的启明星，他更将是未来我人生旅途的见证者。我没有办法让爷爷避免第一次死亡，我也没有办法阻挡爷爷的第二次死亡，但是我会把爷爷的经历和品质向后辈传颂，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存在我们的心中，获得永生。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个随笔系列将随着爷爷的离开而完结。最后，爷爷一路走好，人生八十二载，慈颜永忆、祖德长存。在后辈的眼中，爷爷是慈祥的长者。但在爷爷的父母面前，爷爷也是一个孩子，在多年之后，再次回到父母的怀抱中。